现在评论唐纳德·特朗普当选下届美国总统一事,有一种"马后炮"的感觉,但是笔者很想谈一谈作为旅居美国的日本社会学家是怎么想的,对今后有什么看法。
对于特朗普当选总统确实感到"怎么会这样",但是当初并没有认为他绝无可能当选,而且在他当选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时与其说感到意外,不如说感到以往的担心变成了现实。理由第一个是2005年出版的The Republican War on Science(穆尼(Mooney)著)的内容。在这本书中,详细叙述了共和党尤其对小布什政权(2001-2009年)时期的所谓"循证决策"持彻底怀疑态度,一直拒绝承认科学对政策的影响。这里所说的科学主要以环境学、公共卫生、社会医疗学等有关社会群体健康的学术性实证研究为中心,不符合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思想的东西都受到了敌视。这本书警告说,共和党政治变成了反科学、反合理主义的东西。
实际上,即使在同样的基督教文化圈,美国和欧洲也存在着极大差异。据推测美国的基督教徒大多数是新教徒(Protestant),其中大约有30%是对达尔文进化论、堕胎、同性恋持敌视态度的原教旨主义者(Fundamentalist),但是在欧洲原教旨主义者只是极少数。问题在于美国共和党已经逐渐变为以这些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为稳定的基本支持者的政党。
关于这一历史变化,美国最具代表性的社会学学会杂志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在2012年刊登的Gauchat的论文"公共领域的科学政治化"(Politicalization of Science in Public Sphere)可以作为参考。他通过检验1974年至2010年大约35年的调查数据,实际证明了美国"保守主义者"在70年代与革新派和中间派相比是最信奉科学和合理主义的,然而到了2000年代兑变为最不相信科学的反合理主义。Gauchat发现,这一变化与对大学和研究所的研究产生的社会影响抱持强烈怀疑或敌意的"新右派"(New Right)崛起有关,对科学的怀疑随着时代变迁向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渗透,而且在1990年代以后,特别是在布什政权时期加速。对科学持怀疑态度的人群范围越来越广,超过了前述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他们的特征除了教会活动出席率高之外,还包括没有大学毕业、收入比较低、居住在美国南部等。不过Gauchat的研究显示出,保守主义者的学历与怀疑科学相结合随着时代的变化,怀疑科学从以没有大学毕业的人为主逐渐向大学毕业以上的高学历阶层渗透。
此次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选举就是在这种反合理主义的新右派崛起中进行的,成为他们代言人的正是特朗普。前面所说不感到意外,而是以往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就源于此。
那么对总统大选应怎么看呢?实际上笔者以前曾经写过关于美国人投票行为的论文,当时研究的焦点是1990–1992年时对前布什政权(1989–1992年)时期的支持率发生变化的原因。对政权的支持率在1990年是60%以上,1991年在海湾战争中成功夺回科威特后超过了80%。然而到了1992年,由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比尔·克林顿指责国内经济政策失败的选战策略获得成功,布什政权的支持率急剧下跌到40%多,结果布什在选举中败北。笔者分析的是对布什政权支持的不稳定性的原因及其结果,主要发现了在美国对政党(共和党或民主党)的支持比对总统(或候选人)的支持更为稳定,当支持共和党的民众支持共和党总统(或候选人)、支持民主党的民众支持民主党总统(或候选人)时,支持态度非常稳定,与此相反,当支持的政党和支持的总统(或候选人)所属政党不一致时,态度就变得极不稳定。在1991年共和党布什政权的高支持率中,包含了许多民主党支持者,因此缺乏稳定性。
回过头来看此次美国总统大选,实际上这次大选是有史以来最难预测的一次,因为一方面,特朗普虽然是共和党候选人,但许多共和党支持者无法接受他的种族歧视、女性歧视和经济上的保护主义等问题,转而支持希拉里。另一方面,原来的民主党支持者在民主党竞选总统候选人时支持桑德斯,极不信任希拉里,改为支持特朗普;也有许多人因为无法期待希拉里解决日益严重的美国国内经济上的不平等问题,,转而支持特朗普。不满现状的右派和左派都敌视维持现状的中间派,这在其他国家也并不罕见。许多民主党左派支持者也对特朗普和新右派的美国至上主义产生了共鸣。也就是说,在此次总统大选中,支持政党和支持候选人不一致的选民创历史记录,导致选举情况极不稳定。
另一个不稳定的原因是互联网信息的影响增大,而大众传媒的影响减少。在没有互联网信息的时代,大众传媒是能够向没有专业知识的国民提供信息的唯一途径。像本次大选这样,包括原来中立或支持共和党的大众传媒在内,几乎都表明支持希拉里,希拉里本应必胜无疑。在总统大选中,希拉里的发言与事实基本上没有明显的矛盾,而特朗普的发言与事实矛盾很多。加上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发言,使他没能得到大众传媒的支持。然而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完全外行的人们拥有与大众传媒同等的发言权,许多人批评传媒,支持特朗普。正是在这里,对科学和合理主义持有敌意的新右派的行动发挥了影响。他们原本就是一群对传媒视为问题的"客观根据"不屑一顾,主张"想信就信"的人。他们在互联网上的发言把传媒批评特朗普转化为"与社会精英串通一气的阴谋",在相信特朗普所说重建"伟大的美国"的人们中也广泛蔓延。在这一点上,从结果来看,不仅反合理主义的新右派崛起,而且互联网时代鱼龙混杂的信息流通也给想信就信、虽不合理但立场坚定的人们所支持的特朗普带来了过于巨大的机会。
大选后,在日本话题转移到预测特朗普上任后的日美关系、安全保障、经济全球化等与国家利益直接相关的问题上。许多人比较乐观,认为特朗普就任总统后会有所改变,做出符合常识的判断。这些想法是当然的,但笔者感到忧虑,我们不应该把愿望当作现实。在美国国内,特朗普胜选一方面是对过去半个世纪以来与个人人权意识同时发展起来的尊重文化多元主义和多样性的挑战,同时也是对美国传统的科学性合理主义的挑战。伴随美国不平等化的不断加剧,支持特朗普的基础民众对美国的这些主流价值观心怀强烈不满,不诉求政治家理念而擅长民粹主义战术的特朗普不会实施丧失自己的民众基础的政策和政治。另一方面,特朗普承诺的降低企业税和所得税、通过贸易保护主义和政府工程创造国内就业或许可以暂时提振国内经济。但是从长期来看,会导致财政恶化、弱化美国的竞争力,所以"重建伟大的美国"只是一张画饼。然而让人担心的问题是,以实证证据理性判断在政治上受到轻视,美国陷入没有理念的右派民粹主义政治,种族及民族对立加剧,不能发挥以往培养起来的多样化的个人能力,一直潜藏于美国社会的具有暴力倾向的不合理病灶部分显现出来改变政治和社会。
对于日本来说,最重要的是思考不受美国混乱状态摆布的政策。特朗普政权的寿命尚不确定,本次现象基于上述理由很可能不是暂时的。但日本应考虑后特朗普政权的日美关系,对于大部分美国知识分子都不支持的特朗普政权,日本不要趁这个时机推动什么事情才是明智的。原来总认为美国值得信任,而此次反过来断定不能信任美国也是错误的。建立信赖关系重要的是自己首先要坚定不移。
2016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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